只要我有一口饭吃
从 19岁相识算起，我和先生在一起已经有23年了。这23年间，我们聚少离多，彼此的地位起伏跌宕，在常人眼里，不知道应该分手多少回了。加上年少时的我，因为饱受父母不幸婚姻的折磨和摧残，内心里对婚姻非常之恐惧。那时，我是个独身主义者，而且时时扮演着“婚姻拆迁户”的角色，——只要有哪个女友向我倾诉婚姻的不幸，我的反应永远只有干脆利落的一句：离婚！马上离婚！接下来，我还会亲自督促她们离婚。我隔三差五就给她们打电话：离了没？怎么还不离？！赶紧离！鉴于此，大人们一致认为，这个女孩子这辈子肯定要离婚的，并且不止离一次，起码离十次！所以隔了23年，我回杭州，老同事老同学们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先生……还是当年的那位吗？我呵呵道，对！还是他！人到中年，慢慢开始喜欢梳理记忆。一个人时，经常会忍不住回想我这23年，与他一起走过的路。
恋爱时，我不过是个小学老师，虽然大家都公认我漂亮又聪明，但社会地位和收入的弱势一览无余。他则是浙江大学的青年教师，俊逸儒雅，前程远大。周围人经常催促我道：赶紧拉他扯结婚证去！免得夜长梦多！我不。我对他说，我现在不想结婚。我想辞职去考大学。他微笑着点头，好！我支持你！我又问他，我辞职之后，万一考不上大学，连个工作都没了，那时候怎么办呢？他还是微笑，说，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了你半口！他是学理工科出身，不会说漂亮话。多年来，有时逼他说句“我爱你”之类的话，他总是面红耳赤，憋上半天，才憋出一句：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了你半口。
我辞职后，生活没有了来源，很快陷入绝境。他果然如他说的，负担起了我全部的生活开销。那几年，在一位教授的帮助下，我得以在学校教工楼租到一间七八平米的小房间。他拿出他微博的工资，替我缴纳房租，给我买饭菜票，买生活用品，买衣服……他对自己十分苛刻，那点工资，基本都花在了我身上。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花，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经常快到月底时，钱已经花完，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了。我们俩就在房间里，到处找零钱。我们摸遍每一件衣服的口袋，翻遍抽屉的每一个角落，找出一枚枚硬币和零星纸币。然后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兴高采烈地一角一分地数，再捧着一大把零钱跑去菜场买菜。日子艰难，但我们很快乐。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学习。每天晚上，我俩就抱着书，到教室看书。遇到不懂的问题，他会很耐心地教我。我气馁时，他鼓励我要坚持。我得意时，他告诫我知识的永无止境。可以说，我在学业上的迅速长进，基本得亏了他。在当时的浙大，因学习勤奋，我们成为大家赞许不已的情侣榜样。
后来我考进省报，成了一名记者。他想考博，但是迟迟没有付诸于行动。当时的热门单位电信局看中了他，以高薪和一套房子想挖他过去。他动心了。他说，我想让你吃好点，住好点。我当即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我很专制地决定道：你马上考博！这个社会发展很快，硕士学位是不够的。你必须把博士学位拿出来！现在是求学的大好时光，我们年轻时苦一点不要紧！在我的逼迫下，他放弃了去电信局，开始复习功课考博。浙大和清华大学同时录取了他。他打算留在浙大攻读博士学位，理由是在浙大可以找份兼职工作，如果去清华了，生计就有压力。我再一次不由分说地为他选择了去清华。我说，我有工作了，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了你半口。我用我的工资，给他买了床厚厚的鸭绒被，以及一些御寒的衣物，硬是把他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在他读博的几年里，我对自己十分节俭，尽可能把钱省下来寄给他，让他吃好点穿好点。同事们都说我很傻，要我长个心眼。他们说，他现在是清华的博士！前途不可估量！你为他付出这么多，还不催他结婚，小心他飞了啊！我眨巴着眼睛，说，如果他真飞了，只要跟别的女孩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更幸福，我会很高兴！别人以为我矫情地在背爱情剧台词，但我发自内心是这么想的。
他博士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又被清华大学选派去德国斯图加特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我再一次勇敢地辞了职。我跟他说，我想考研。所有人都反对，认为女孩子在省报当记者是多么令人羡慕的职业！只有他理解我，支持我。他对我说，去考吧！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了你半口！复习考研的一年多里，他每个月从德国给我寄来生活费，从不间断。在信里，他要求我每顿要吃最贵的菜，每件衣服的价格必须在500元以上。而他在德国，连给自己买件换洗的衬衣都舍不得！当我们决定到国外定居后，他又给我寄来德语培训班的学费，让我学德语。这期间，为了挣到我出国留学的担保金，他每天打两份工。一天只能睡两个小时，整整坚持了三个月！我很难想象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怎么能承受三个月！他做到了。那三个月，他说他有时在公车或地铁上就睡过去了。他的鼻炎就是那个时候感冒落下的后遗症。他没时间去看病，拖着拖着，就拖成了鼻炎。那两年，我身边的人更是催促我赶紧跟他领结婚证。他们着急地说，他现在是德国大学的博士后了！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啊！你要小心啊！我还是不以为意。我甚至想，如果他能找到一个各方面比我更优秀的女孩，我宁愿放手！只要他能幸福！
那时，我一无所有，前途未卜，他却依然不离不弃。我的勤奋和上苍的眷顾，换来了斯图加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去了德国，终于和他在一起。但是很快，他的博士后工作结束，回了清华。我一个人留在德国上学。东方女孩在西方国家是非常受欢迎的。我的身边，也不例外，不少金发碧眼的帅小伙频频向我表达爱慕之情。很多女同学因此结束了和中国男朋友的恋爱关系，投入洋鬼子的怀抱，居留什么的一下子都解决了。她们怂恿我离开他。而我，却做出了在大家眼里的疯狂之举——我决定退学，回国，跟他在一起！那会，我的寝室里每天络绎不绝地来人，劝说我留在德国，至少把书读完，拿到文凭再说。我摇摇头，说，拿到文凭我都三十多岁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漂亮的时候，应该在自己爱的人身边度过的。我办理完退学手续，拖着行李箱离开德国的那天，很多同学来送我。好几个男生的眼圈红了，他们说，这么现实的社会，真没想到还有你这样的女孩子！我们好羡慕他啊！当我回到北京，看到飞机场出口处，他迎上来时，我心里对自己说，除了死亡，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了！
事实上，命运依然继续考验着我们。他被提拔为大学校长后，下派到武汉外的一个小城市锻炼。我们成了周末夫妻。很多人对我说，你先生年轻有为，大学校长啊！就是他不找女人，很多女人都要贴上去……你要看管好他哦！我一笑了之。多年来，我从不查看他的手机或邮箱，也从不追问他在哪里应酬和谁在一起。更不允许儿子查看他的微信。我对儿子说，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我们对他的人品和人格不能有丝毫的怀疑！退一万步讲，即使他犯了错，哪怕天下所有人都远离他唾弃他，我们依然要把他当宝贝……这些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操持家务，同时也没有放弃对事业的追求。家务事外，我的时间基本就是用来看书写作做科研的。遭受诽谤和挫折时，他鼓励我：不争不辩，坚定向前！懈怠懒散时，他提醒我，努力控制或抛开杂乱思想的干扰，牢牢把握自己的目标追求，人生就会在无聊中保持平实，在平凡中体现意义。我总是戏称他是我的心灵鸡汤。如今，在我事业小有成就，赢得很多赞誉时，经常有朋友跟先生开玩笑说，晓英是教授，又是作家，还是个美女！这样的女人很多男人爱慕啊！我总是不等他回答，就告诉他们：可是没有人知道一点，没有他，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
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了你半口。回想起来，这23年，我跟他之间几乎没有情啊爱啊之类的甜言蜜语。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这句话，是经过了岁月的验证，及种种磨难后沉淀彰显出来的情感厚度。这种情感早已融入了我和他的血液和骨髓，与我们的生命同在。这23年和他的携手同行，让我感悟到，太多轰轰烈烈的爱情步入婚姻后归于失败，是因为爱情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在不知不觉中美化对方，从而忽视对方和自己灵魂上的差异和不同步。而婚姻是令人窒息的坟墓，还是幸福的天堂，决定因素就是两个人的心灵是否能同步。如果一个不停地前行，另一个停滞不前，婚姻就很容易沦为靠亲情和责任、道德维系的搭伴过日子状态。夫妻结缘，不是穿衣吃饭，生儿育女，而是心灵的交流，爱的流动，在爱中提升生命的层次，完善各自的人格，彼此慰藉，彼此滋养，彼此成就。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婚姻，成就了我，也成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