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和屋顶

现在我听见了雨声，时间是在夜里。多年以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夜晚的雨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在灵魂中，因为我们必须得承认划破夜空而来的雨总带有空旷寂寥的质感打在屋顶上的声音比白天听起来更动心更销魂。

雨声和雨声是不同的。

我想起外祖母的青瓦房。房后是一片茂林修竹。夜来风雨声时我躺在老式的木架床上用儿童最敏锐的听觉去捕捉空气中每一种颤抖的声音。我听见了夜风穿过竹罅发出的声音如同白沙过隙一样繁密而细腻，听见雨滴拍打竹叶惊起的夜鸟扑棱棱振翅而起的声音是那样急促而悚人，听见枯枝败叶被夜风卷起打了几个旋后又落到屋顶上柔软细致的声音。最后，中间间隔了一会儿细雨才扑簌簌落在了青色瓦片上。那时我在想这中间断节的部分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这个情景已经离我很远了，如今忆起有一种契阔已久的怅茫感。张耳细听时灌入耳膜的是细软的雨声不过听着听着就听出了水意。乡下的雨水落在青瓦上发出的声音无可抗拒地表现出一种古典气韵，是唐诗也是宋词，在拨古筝也在敲着编钟。在那时我竟已经由此联想到水意盎然的水墨画。我的整个童年中度过了很多这样的雨夜直到今天对于枕着水墨画入睡的场景依旧眷恋不已。但是水墨画早就是发黄的照片，像很早的那些女歌星从留声机里发出的总带有电流质感的歌声一样叫人感到无比遥远飘渺。

今天的雨声是落在水泥预制板上的。我与鲜鱼口镇的少年在大雨来临时跑到废弃的楼房最高处，从那里可以瞭望整个鲜鱼口镇。只有在那里我才感到这个我每天生活的小镇每天穿梭不迭的小镇从这个角度来看居然有一种错落有致或者气势恢宏的格局。然后雨落了下来。密密匝匝的雨线很快汇成千股万股的雨柱利箭般射向小镇人家的屋顶，雨水撞到那种全部用预制板搭建的屋顶上旋即断裂破碎成了水沫四处翻飞，从这里看去屋顶上统统冒起了白烟。这时我所听见的雨声不能不让我失望，因为我听见的只是马蹄践踏的嘈杂声或者列车驶过的轰鸣声，臃肿地充斥在耳膜里涨得发痛。

我知道，今天的雨声有了现代化的音质，原始的雨声似乎已到迟暮或者干脆死去了。

青瓦和预制板对雨水的态度在声音上直接呈现出来，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雨水下了千年万年它始终保持着古老朴素的姿态而发生变化的是我们的屋顶。雨水对于青瓦的爱和对预制板的憎让我们感到诚惶诚恐。智利诗人聂鲁达说，雨是一种敏感、恐怖的力量。直到现在我才真正读懂他的内心深处想表达的情感。原来对于雨声的感悟从来就没有时间和国界之分。

现在我听见青色瓦片上发出的雨声里散发着原始而古典的气息，它们从雕花的格子窗如水般渗进来好像月光照在身上一样清冽。我看见古代的文弱书生手执毛笔在竹简上写着无数蝌蚪般的文字。这位黄卷青灯下的书生后来在梦中开始呓语，他说他从来不曾料到上千年后有一种建筑材料叫做预制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