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一把米

今天的一把米，只是一把米；可是从前的一把米，不仅仅只是一把米。

在那饥饿的年代，如果有一把米的话，是可以罩住很多鸟雀的。扫出一块空地，用一根短棒支起一个筛子，在筛子下撒一把米。短棒上系一根细绳，拉着绳的一头远远地躲着。饥肠辘辘的鸟雀看到了白花花的米粒，定会奋不顾身地钻进筛子下抢米。一拉绳，鸟雀就被罩住了。鸟雀当时即便看见了不远处那双馋馋的眼，看见同伴们被捉进口袋里了，也要拼命朝筛子里钻----那白花花的大米，是挡不住的诱惑呀！为了一把米，多少鸟雀丢掉了性命。从前的一把米，竟有那样大的诱惑力！

记得有个乞讨的女孩，晕倒在我家门口。我父亲说，女孩可能几天没吃东西了，准是饿晕了，会死的。母亲慌了神，问咋办。父亲用商量的口吻对我母亲说，碗底不是还有一把米么？母亲跑进厨房，把家里的最后一把米煮了，熬成一碗粥。母亲扶着那女孩，父亲用调羹一口一口地喂。女孩活过来后，跪在我父母面前说，您二老救了我，让我做你们干女儿吧！女孩后来长大成人，结婚成家。她逢人便说，是我父母的最后一把米救活了她。从前的一把米，竟然救活一个人，让这个人感恩一辈子！

文革年代，我们村的一男孩，偷吃了公社粮仓里的一把米。他抓米时被自己的母亲发现，他一扬头，将整把米吞下肚里去。他被自己的妈妈揪到公社的操场上，接受大伙的批斗。他的两根拇指被栓在一根木棒上，木棒钉在地上（俗称"活扣"）。队长说，谁在栓男孩的木棒上用锤敲一下，谁就有一碗米汤（那米汤每盆里冲了两盆开水的）。饥饿的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忍心上前。男孩的母亲说，她自己先来吧。结果人群蜂拥而上，每个敲打一下，男孩就惨叫一声。最后的人不敢敲打了，因为男孩早就昏死了，两个血淋淋的拇指早被越勒越紧的细绳给勒断了。男孩从此残废一生。前些年男孩的母亲死了，他拒绝戴孝，也没去吊丧。这男孩就是我的一个长辈。我总听到多少人唏嘘感叹：从前的一把米，竟可以让一对母子从此成仇，最终老死不相往来！

我还常听母亲讲，外公临终前想喝一口米汤，可是，家里早就断粮了，哪儿来的米呀！大舅飞跑着挨家挨户地借，好不容易借到一把米，仓促熬成汤。当大舅把米汤端到外公跟前，外公早已咽气。

村里还有一个老妇人，她常常自责，说那也是她最遗憾的年代。她说，那个下午，她对自己的男人说，把家里藏的最后一把米熬汤了吧，全家一起解解馋。男人望着锅里翻腾的米汤舔着唇，馋馋地说，婆娘，我先喝一口吧。妇人说，全家聚拢一起喝，看你馋得！快去挑担水回来，咱们就开喝了。她的男人舀水时饿晕了，一头栽倒在水塘里，淹死了。很多年过去了，这妇人总是见人就啼哭，说如果早晓得，就……就把那整把米，都给了他……从前的一把米，竟让一个女人抱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