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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

作者: 吕志军2022/10/28经典美文

南山榆木,榫卯结构,一庹长。

因为姊妹多地儿小,我幼年时,它和谷仓一样,是我的床。半夜一个骨碌掉到地上,懵里懵懂爬上去继续做美梦,白天就是没有弹簧的蹦蹦床,非要踩出咿呀咿呀的闷叫声。待到从学校领了书本回来,它才恢复正途。趴在上面写作业,涂水彩。和伙伴们搬一团泥巴制作玩具,你捏一个撒尿的,指着满脸泥巴的他说,是你;他捏两个大人说,我把爸妈的鼻子揉歪了。

桌子的面儿油油的,像一面黑镜子。父亲说,这是生漆漆的。生漆毒性大,上漆面要冒很大风险。但趴在上面时,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只有美。漆匠把危险已经抹掉了。

我很好奇,这桌子经我在上面跳腾、摇晃了六年,漆面簇新,还能让我稳稳地趴在上面写写画画,纹丝不动。这绝不是背靠墙的功劳。父亲说,榆木看着笨,但它实在。桌子的稳当源于木头的瓷实。

榆木是小叶乔木,生长缓慢。饥饿岁月里,榆钱早早被摘走了,更紧的时节,连它的皮都被剥掉吃了。它虽顽强地活了下来,却长得更缓慢了。一年,实在没有了皮可剥,椿树、苦楝树、白杨树活了下来,它没再能挺过来。父亲花了一天的工夫把它伐倒,树枝树根剁成柴,树干解成板。又经过木匠的锛刨锯凿,就有了我的书桌。透过漆面,现在依然能闻到父亲伐木时的汗味,听到摘榆钱时我们的饥肠辘辘。

有这张桌子是幸运的。它够宽够长,所有的作业都能摊得下。在光亮的桌面上,可以看见闰土在月夜里刺猹,鲁迅回家的时候他迟钝而胆怯地叫一声“老爷”;可以看见红军战士拖拉着蓑草鞋,踩过泥泞,向乌蒙、云岭奔走,走着走着倒在雪山之巅。

记忆中周朴园也用过这样的桌子。他先是靠着桌子叫繁漪去吃药,后来他拍着桌子质问鲁侍萍,“你来干什么?”这个家庭后来死的死疯的疯,那张桌子应该也随周朴园焚烧成灰,归于尘土。爱丽丝小时候去仙境,对疯帽子说:“我喜欢你。”疯帽子问为什么?爱丽丝说,因为乌鸦像桌子。在爱丽丝看来,将乌鸦的背和头部拉平,不就是一张桌子吗——乌鸦的脚恰就是桌子腿。周朴园的桌子是实用的,爱丽丝的桌子是梦幻的。就像我经常在作业与课外书的世界里游走一样,生活通过一张桌子交替出不同的颜色。

桌子有时是饭桌。春节大宴宾朋,一张餐桌怎么能够用呢?这时桌子从卧室挪到了客厅。远道而来的客人围坐在桌前,一碗苞谷酒开启一场丰收的道情。你听,觥筹交错、碗筷叮当、笑语盈盈。

客人散去,晚上兀自趴着桌上支头看月亮。夜里清凉凉的,月轮明晶晶的,把人映照在桌面上。慢慢地,魂魄升腾起来,跑进了广寒宫去逗那只兔子。那时节,天地都静下来,心也沉静得落了地。于是铺开纸写几行字,不管自己满不满意,不管别人爱不爱,把白天喧闹出来的虚空填上,这样才踏实。

如我一样,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黎民百姓,都有一张桌子可以依靠。汉武帝坐在朝堂上,派张骞出使西域,那张通关文牒是桌子上签写的;司马迁皇皇巨著《史记》是俯身案几书就的;老百姓劳作累了是靠着凳腿桌角将息精神的。在黄河流域中游的晋南一带,有一种古老的戏曲剧种叫“桌子戏”,已有500多年的历史。一班艺人围着桌子吹拉弹唱,弘扬诚、信、善、贤。为了让“桌子戏”发扬光大,临猗县文化馆在原有表现形式中加入新的艺术元素,编排了新剧《黄河一声喊》,其粗犷豪迈不输华阴老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一句戏词,讲明了桌子的功用,道尽了生活的本质。

家里要盖新房了,拆的拆了扔的扔了。几十年的使用,桌子平添了风尘,面漆斑驳了、腿脚松动了。还是做它的木匠师傅,把桌面的灰擦了,榫卯里又加了新楔,找块布遮盖好,小心地置于房子一角。“少有人用榆木做桌,木质太密实了,凿一个孔洞要花几倍的力气。这是我做的最后一张桌子,也是最难的一张。”他说。桌子很多地方木色已发白,就像木匠师傅的头发,但它脱落了漆皮、桌斗,却脱落不了记忆。父母的辛苦刻在它纹路里,我的成长渗透在它摇唱里,晚辈也曾敲打过它、磕碰过它,那些顽皮可爱镶嵌在它或深或浅的洞卯里,流淌在木匠师傅的唇齿翕合中。

我又准备了一些铁钉木板,打算为它做两个新抽屉,继续盛放那些生生不息的朴素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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