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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去哪里了呀

作者: 花蕾2022/08/25情感日志

夏天的时候,陈静老人托人带给我一本书。

那天我刚刚看到侯军大哥的文章:他去看望病重的岳父,老人家已经不能下床,口齿也不清楚了。见到侯军以后,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一时听不明白,老人很着急,请每天照顾他的保姆来翻译,她听了以后解释,老爷子让你把书橱里的书挑一挑,有用的都拿走。侯军听了几乎当场落泪,而读到这篇文章的我也已经泪目。

情绪并未平复,就拿到了陈老送来的书《切口大词典》,书以牛皮纸包了书皮,封面和书脊陈老用自成一格的字体题写了书名。这本书是国内第一部集切口之大成的词典,由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3月影印出版,分类收录了373条各行各业的切口,随手一翻就颇开眼界:比如,医药类,葛巾是指丝瓜络,白衣是指扁豆壳,而清客衣是指蝉蜕,金镶玉则是佛手片儿;再翻到盗贼类,撕扇子是毁门而入,封扇子则是闭上门扉,滑倒了指的是被擒,而我们武侠剧里常见的风紧,指的是“把风见有人缉捕,无枪可放,则高喊风紧。犹言不可为,速逃也。”

陈老是坚持为我们报纸副刊写稿60多年的老作者,也是我们副刊最忠实的读者之一。早前他写了稿件会坐公交车亲自送过来。每次看到他缓缓挪动脚步走过来,珍而重之地交出稿件,都会增加几分身为编辑的责任感。近几年老人不良于行,家人不让他自己出门,稿件则由子侄辈送来——他一直坚持稿件要送达编辑手中。见面次数少了,电话却没有断。每年到了四季度,他会早早打电话来问,明年文史版和副刊都还有吧?有的话我就订报纸啦。陈老是老镇江,我们的文史版上刊登的有关地方风物的文章,若有什么出入,见报的当天上午,他就会打电话过来提醒。相熟的编辑或作者写了什么好文章,他读到了也会不吝热情地来电大大表扬一番。前年金庸大侠去世,我写了篇《和金庸有关的岁月》,老先生一看大为赞赏,打来电话跟我好好说道了一番——估计这也是后来他把这本《切口大词典》送我的原因,他认为江湖会是我的兴趣所在。

对于读书人而言,人世走一遭,最后关头难割舍的,肯定包括曾经千挑万选各种斟酌后收藏的爱书吧——一世所藏最终散佚,甚至沦落到废品收购站,想一想都会让主人心如刀绞,所以临终前,以托孤的心情想给自己的宝贝们找个爱它们的新主人。

暮年散书,是爱书之人要面对的一个命题。巴金先生家里曾经到处是书,买书、藏书,是他一生中除了创作以外,最为重要的事。晚年后,他整理藏书,分门别类捐赠有关单位;吕叔湘也是生前就着手处理藏书,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把一批藏书捐给大学、图书馆等专业机构;徐迟八十岁后则是把书分门别类地送给相关的友人,诗集送给诗人,散文集送给写散文的,书、人皆得其所;施蛰存先生晚年有年轻朋友去看他,他就让他们从他的书架挑喜欢的书拿走——以嫁女儿的心情将一生珍藏送走。

这是名人,他们的遗爱会有人珍惜,妥善收藏。普通人呢?陈老生前最珍惜的,就是他那几架藏书。月初他过世,惊痛之余,忍不住在吊唁时冒昧问他家人怎么处理藏书——如果不想要了,我觉得可以帮忙联系图书馆之类机构捐了——所幸他孩子也是爱书之人,准备将父亲的藏书搬回去,有空慢慢读。

十四岁那年,我在镇上的中学读初二。那时,老家没有图书馆,没有书店,读完我爸的藏书,班主任的书也借完了,无书可读很让我苦恼。一次调座位后,换了位叫仲秀兰的同桌,听我嘀咕后,她很豪爽地说,这有啥,我有好多书,放假跟我走。

我记得那个时候是五月底六月初的麦收季节,学校要放忙假,让师生回家帮忙收割。放假第一天我就和仲秀兰约好去拿书。骑自行车赶了二十多里路,来到了她外公家。仲秀兰的外公是当地小学的老师,酷爱读书。到了地儿,大门紧锁,估计一家人都在地里收麦。仲秀兰熟门熟路地从窗台上的破茶杯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厢房的门。厢房分两间,北间是灶间,锅里还垒着没洗的碗,地上簸箕里堆着剥下的粽叶,一片狼藉;但是,打开南边的一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张竹床,两架书,一张小巧的书桌放在朝东的窗下。架上的书,几乎每本都整洁如新,有一些还包上了书皮。翻开来看,很多地方都有字迹娟秀的批注点评。

像饥饿的人扑到了面包上?不不不,更像一个穷人进了阿里巴巴的宝库,架上大多是我只闻其名尚未有幸一读的名著,犹如满洞珠宝,让人目眩神迷,无从下手。

我在书架前逡巡,拿下这本翻翻放下,又拿起那本看看。仲秀兰催我:你快点挑,我外公爱书如命,他要是回来了,可能会借两本给你,肯定不会让你随便选。那时日已近午,的确是该做饭的时候了。我挑了十几本书,带去的小书包就装满了,写了借书的小纸条放在书桌上,在仲秀兰的催促下飞快地锁了门又离开。等骑了两三里路后,心情终于放松了,吹过来的风带着热气,干燥的空气中飘着麦子的香气,我觉得自己骑行在云端。

回家就开始不分昼夜地读书,这堆书里包括《红楼梦》《彷徨》《呐喊》《唐宋词选注》《静静的顿河》……对我来说,这个忙假真正体现了它名称的最本质意义。

一个星期的假期过后回到学校,仲秀兰看到我都快哭了:她外公回家后看到纸条发现书少了,当天晚上就追到她家来索书。她没去过我家,那时候电话也没普及,假期根本找不到我,只好答应外公下个周末把书送回去。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比忙假期间更忙,抄录一会宋词,又赶紧去看一会小说。终于期限还是到了,星期六我恋恋不舍地把书带给仲秀兰,只看完了《彷徨》和《呐喊》,《静静的顿河》结局也没看完,《红楼梦》还是繁体竖排的,连蒙带猜我只看到第三册……这种怅然的心情跟随我多年,直到几年后进入大学那藏书几百万册的图书馆才被治愈。

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些书的封面经常浮现在我眼前,多年后我还凭这些记忆考证出来有关这些书的蛛丝马迹:《红楼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启功作的注释;《唐宋词选注》是唐圭璋先生编的,北京出版社出版;《彷徨》《呐喊》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封面上鲁迅的浮雕头像太经典了……每当想起它们,暖暖地带着麦子香气的味道又若隐若现。去年,在初中的同学群里加上了仲秀兰的微信,有一句话我憋在心里一直没问出口——

那些书,它们都去哪儿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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